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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信道:“这些不就是丞相亲自收集来的吗?”张苍道:“是啊,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?困在这……”说话间,门已被打开,张苍走进去,继续道:“困在这上天无路、入地无门的鬼地方,这些不都是一堆废物吗?”
韩信跟进去。站在房中,看着四周那一卷卷、一层层堆到几近屋顶的帛书简册,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。这里汇集了天下最珍贵的军政资料:各地的军事要塞、户口多寡、土地肥瘠、城防强弱、百姓贫富……站在这当中,他几乎能感觉到昔日帝国强劲的权力脉搏的跳动。然而,就是如此珍贵的文件,如今却冷冷清清地随意堆放在这里,无人关心无人过问。
“您要找什么?”张苍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韩信道:“地图。”
张苍道:“嗯,地图……在这里。要哪个地方的?这一层是东边的,这一层是东南……”
韩信道:“我要西南。”“西南?”张苍回过头来,“都尉,您要西南的?”韩信道:“是的。”
张苍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信,道:“如果都尉是想替汉王找一条回关中的路,我劝都尉还是别费这个心了。”
韩信道:“为什么?”
张苍道:“没用的。丞相早就找过了,也早就死心了。现在丞相正在考虑重修栈道。”
韩信摇摇头,道:“那不是办法。把地图给我,我再看看。”
张苍叹了口气,从木架上抽出两卷帛图,道:“这是《关中形势》,这是《褒谷舆图》,您对照着看吧。”韩信将图摊在一张几案上,仔细看了起来。
张苍看着他,摇了摇头,拿起一柄拂尘,走到一边去为简册掸灰,顺手整理整理。
韩信看了半个时辰,然后将图卷起,交还给张苍。
张苍道:“怎么样?”
韩信道:“你说得不错,是没办法了。”
张苍道:“就是呀,要有路咱们还用窝在这地方?项王已回彭城,正是咱们出兵三秦的好时机啊。”
韩信不由得看了张苍一眼,觉得这个小小的相府文吏也颇有见识,有心和他多聊几句,但想想还是住口不言了。
就算谈出名堂又能怎样?如今自己算是什么身份?难道还有资格起用人家?
这样想着,韩信走到一排排木架前,随手抽出几册简牍看了看,又放回去。再走几步,看到一个极高的架子,自上而下摆满了帛图。
“这是什么?也是地图吗?”韩信问着,随手抽了一份展开看看,却发现是一幅人像。
张苍道:“这些大概是这里最没用的东西了——是秦朝缉捕人犯的绘像。我早建议丞相把这些东西清理掉了,丞相懒得管这种小事,让我自己看着办。你看,这么一大堆,叫我一个人怎么搬?就随它去了。”
韩信又随手抽了一份看看,道:“为什么没用呢?这些人都是犯过事的,天下安定以后,也许还要查一查吧!”
张苍道:“嗨!什么犯过事?偷鸡摸狗的小事上不了宫里的存档秘图!能上这图的,十个有九个是潜藏民间的六国显贵。三十年风水轮流转,如今秦朝完了,这些人倒上台了,称王的称王,封侯的封侯,搞得比当年的六国还热闹。难道咱们还保存着这些缉捕他们的图像,等着惹火上身吗?”
韩信点头道:“嗯,这倒是。”
张苍道:“况且,这些图像有好多只是摆摆样子,一点用也没有。都尉听说过张耳陈馀那个笑话吗?”
韩信道:“没有,怎么回事?”
张苍道:“这两人原是魏国名士,连始皇帝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头。魏国灭亡后,这两人当然上了朝廷的缉拿名单,张耳的赏额是千金,陈馀的是五百金。当时他们藏匿在陈县,改名换姓,还混了个‘里监门’的差使。后来朝廷的诏令和画像来了,你猜他们怎么办?”
韩信道:“先躲起来避避风头吧?”
“躲起来?”张苍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,“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拎着那两幅画像挨家挨户去传令,还疾言厉色地警告大家要注意这两名‘要犯’!”
韩信一愣:“他们有那么大胆?“
张苍笑道:“哪里是什么大胆,那画像跟他们俩的相貌差到不知哪里去了!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,他们要怕什么?”
韩信哈哈大笑:“不至于吧,朝廷的画师就这水平?”
张苍道:“倒也不是画师水平臭,实在是这种画太难画了。你想,又没见过真人,光凭四处打听来的道听途说,杂七杂八地拼在一起,能准得了吗?尤其是他们这种六国遗臣,在民间很受同情,一些口述者往往故意误导官府,胡说一气,画出来当然就更离谱了。”
韩信诧异道:“既然不准,还要这些画像做什么?不是多余吗?”
张苍道:“也不是每一回都不准啊,一些在朝廷露过面的——比如入秦做过‘质子’的六国宗室公子,就画得挺准的。还有一些本身就以相貌异常而闻名的,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。像张良,出了名的男生女相,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。就冲这一点,还画不出吗?”
韩信点点头。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。这话用在张良身上正合适。这样一个有胆识、有魅力的才智之士,却长了一张秀美如女子的脸,实在叫人难以想象。而正因为难以想象,这又成了张良的标志逼得他不得不在博浪沙一击后东躲西藏,流亡多年。于是他叹道:“是啊,子房就是被他的相貌拖累了。”
张苍一怔,他注意到韩信很自然地称了张良的字而不是姓名,仿佛知交似的,不由得微感诧异。他见过这个新任都尉的履历,在项王那边,只是一个执戟郎中,在汉王这边,也不过是只当过连敖,怎么会和名满天下的张良相识呢?
韩信发现了张苍脸上的诧异之色,倒是有点自悔失言。虽说自己心怀坦荡,但既已抱定主意暂时不公开张良与自己的密约,又何必在言语中落下痕迹呢?便沿着那排木架缓步走去,有心岔开话题。只见架上的画卷越来越少,但封缄越来越严密,想必是被图绘者的身份越来越重要,伸手取看了几份,果然都是六国宗室公卿,赏额动辄上千金。走到尽头,只见这列木架上空空荡荡,只在角落里摆了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,便道:“这里面是什么?也是画像吗?”说着便要拿那只木匣。
“啪”的一声,张苍的手一下按在那木匣上。“都尉,”张苍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,“别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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