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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7章 老秤（第1页）

槐花香漫过灰墙时，李满仓正蹲在石榴树下挑木料。五月的阳光透过叶隙，在满地黄花梨刨花上洒下碎金，二十多个学员围坐在青石条旁，刻刀与木料摩擦的沙沙声里偶尔蹦出几声京片子玩笑。

"满仓哥！"小翠抱着箩筐从月亮门钻进来，两根麻花辫上沾着木屑，"新学员把松木料用完了，赵叔刚收的旧门板要不要解？"

李满仓掂了掂手里泛着油光的紫檀边角料——这是昨儿琉璃厂老师傅送的。自打培训班扩建，木材吃紧得厉害，连胡同口修房拆下的老房梁都让赵文博收了来。他刚要开口，垂花门外传来三轮车铃铛响。

"小李！快搭把手！"赵文博的灰布衫后背洇着汗渍，车斗里堆着裹苔藓的旧木料，"刚在鼓楼西大街收的，说是前清举人府上拆下来的房柁。"

几个半大小子呼啦围上来卸货。李二狗摸着裂开的木纹突然"嘿"了一声："这柁木怕是比太爷爷岁数都大，您瞧这纹路跟水波纹似的。"

"小心着点！"西厢房竹帘一挑，聋老太太拄着拐杖踱出来，银发在阳光下像团雪绒花，"当年我爹给人修宅子，这种老料都要供在祖师爷像前敬三天才敢动。"

众人说笑间，前院忽然传来中气十足的女声："好热闹啊！"街道办王主任提着蓝布包裹跨进院门，枣红布鞋踩在青砖上悄无声息，"老远就听见锯木头声，比夏蝉还热闹。"

李满仓忙迎上去，瞥见包裹里露出半截雕花木匣。王主任顺着他的目光笑道："这是文化馆让转交的，说是给培训班当教具。"掀开包袱皮，七八件残缺的木器零件叮当落在石桌上，最醒目的是个缺了合页的妆奁，螺钿镶嵌的喜鹊登梅图蒙着层灰。

"哟，宝华楼的手艺！"聋老太太突然伸手抹了把妆奁底，"这錾印我认得，民国二十三年东四牌楼底下最风光的银楼。"枯瘦的手指划过缺失的铜活位置，"当年要用七钱雪花银才打得开这机关。"

小翠挤到最前头，鼻尖几乎贴上雕花："老太太，这妆奁原来装什么的呀？"

"待字姑娘的嫁妆呗。"老太太眯起眼，拐杖头轻轻点着石墩，"头层放绞面用的丝线胭脂，二层收银镯玉簪，最底下..."突然噤声，布满老年斑的手按住妆奁某处雕花，"咔嗒"一声弹开暗格，霉味裹着半张泛黄的照片飘出来。

满院鸦雀无声。照片上是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少女，站在瑞蚨祥绸缎庄门前浅笑，眉眼与老太太有七分相似。王主任镜片后的眼睛倏地睁大："您...您认识这物件？"

"当年我陪小姐妹去取的嫁妆。"老太太把照片塞回暗格，转身时布鞋碾过满地槐花，"年轻时就爱看这些精巧物件，没想到还能见着。"

李满仓见状岔开话头："主任您看，这些旧物件我们修好能送回文化馆..."话音未落，前院传来"咣当"一声巨响。众人循声望去，见新学员柱子正抱着半截雕花门板发愣，脚边散着几块断裂的木料。

"对、对不住！"黝黑小伙儿涨红了脸，"我想照着李哥教的打坯，没想到这木头这般脆生..."

赵文博蹲身捡起块碎片，突然"咦"了声："这松木芯子都糟了，怕是泡过雨水。"他敲了敲旁边未动的门板，"你们听，这声发闷，里头准有虫蛀。"

王主任皱眉："旧木料到底不保险，这样..."她从蓝布衫口袋摸出个信封，"东郊木器厂每月清出些边角料，我跟赵厂长打过招呼了。"

李满仓展开信纸，抬头印着"红星国营木器厂"的红字。小翠扒着他胳膊念出声："兹介绍南锣鼓巷木雕培训班...每月可领取..."突然蹦起来，"三百斤？够咱们用俩月的！"

日头西斜时，培训班散了场。李满仓蹲在厢房檐下归置新得的木料，忽然听见库房传来脆生生的惊呼。小翠举着半截房梁冲出来，暮色里木料裂口处闪着细密金丝："满仓哥快看！这纹路会发光！"

赵文博闻声赶来，掏出怀里的单目放大镜细看："了不得！这是埋地窖三十年的金丝楠，你闻这沉香味。"他指尖拂过木纹，"早年这种料子专供宫里，民国时东陵...咳，反正现在难寻喽。"

正说着，聋老太太的拐杖声由远及近。老人颤巍巍的手抚过木料，混浊的眼里泛起水光："五岁那年，我爹给醇亲王府修戏楼用的就是这般料子。"枯枝似的手指突然发力抠下块木屑，"这焦痕...是雷击木！"

众人凑近细看，果然见木芯处有条蜿蜒黑纹。老太太转身从窗台抓来半碗茶水泼上去，焦痕遇水竟显出朱砂似的暗红，"这是老木匠说的火龙筋，镇宅的宝贝。"

李满仓心头突突直跳。去年冬夜赵文博醉酒时提过，东郊拆了座前清古庙，莫不是...

"满仓哥！"小翠举着刚刻好的木牌挤进来，牌上雏鹰展翅的轮廓还带着毛边，"用这边角料练手成吗？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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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文博突然大笑："傻丫头，你手里攥着的边角料，够换三间大瓦房！"见小翠吓得差点摔了木牌，又赶紧找补："不过雕坏了也不打紧，这种陈年老料最吃功夫，正好练..."话没说完被李满仓拽住衣角。

暮色渐浓，炊烟从各家厨房钻出来，在四合院上空缠成薄纱。李满仓送走众人，独坐在石榴树下摩挲那块雷击木。忽然听见垂花门吱呀作响，转身看见聋老太太提着马灯立在月光里。

"后生，这料子你打算怎么处置？"

"正想请教您老。雕成摆件可惜了，但要说镇宅..."

老太太的马灯晃了晃，在青砖上投下摇曳的光斑："旧时这种料子要雕成戥子秤，取个称心如意的彩头。"她指了指西厢房梁柱，"不过现下新社会，你们年轻人自有新主意。"

蟋蟀声从墙根砖缝里钻出来。李满仓望着月光下泛金的木纹，忽然想起在莫斯科见到的琥珀浮雕。或许该雕组四时花卉？又或者...

"满仓！"李二狗举着电报冲进院子，"赵叔刚收到的加急件，说文物局下月要办民间工艺展！"

夜风掠过石榴树梢，几朵迟开的槐花打着旋落在电报上。李满仓就着马灯看清"重点征集传统木雕"的字样，耳边响起赵文博白日里的感慨："这料子遇见你，算是醒过来了。"

蝉鸣撕开晨雾时，李满仓正对着雷击木出神。昨夜用湿布捂过的木料泛着琥珀光泽，金丝纹路在曦光中流转，像条苏醒的青龙盘踞案头。

"满仓哥！"小翠风风火火撞开厢房门，怀里抱着的荷叶包滴着油，"刘二婶刚炸的焦圈，趁热..."话音戛然而止。姑娘盯着工作台上铺开的设计图，杏眼睁得滚圆——宣纸上绘着二十四节气花卉图，每朵花心都留着嵌银丝的空白。

李满仓慌忙用镇纸压住图纸："瞎琢磨的，还没成..."

"你要雕百花嵌银挂屏？"小翠指尖扫过立春的迎春花纹，"我爹说过，这种活计得用七分凿三分刻，最考校腕力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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