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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岚因兄弟待晏先生情义如此深厚,着实是叫人唏嘘佩服啊。”
从枕单手摁下云翘半边瑟缩的肩膀,另一手缓缓掀开头顶相隔数层长帘,轻笑着跨过门槛大步迈入里屋,似调侃非调侃地对薛岚因道,“只是你这话一会儿要是让遮欢听见,难免又要伤心生气了。”
薛岚因怔然回神,正对上从枕一双锋锐眼眸,随后敷衍一笑,起身诚恳邀他落座道:“从兄怎么突然来了?”
从枕衣角还飘着雨花溅湿的痕迹,可见屋外雨势并未减弱,幸而他也不大在意这点小事,顺手拉了把椅子在晏欺身旁坐下,面不改色地继续道:“下雨天潮,方才遣人下地给劫龙印换了趟血,完事儿了便顺路过来瞧瞧……”言罢,又是神色诡谲地朝他二人扫过一眼,看似轻描淡写地道:“刚进来就听见岚因兄弟这番豪言壮语,说实话……我还有些吃惊。”
薛岚因不以为意道:“吃惊什么?”
从枕摇了摇头,语气平缓道:“遮欢如今年纪已经不小,往后继承族长之位,身边断然不可无男子撑腰——我看前段日子在沽离镇的时候,你二人似乎交谈甚欢,刚好遮欢对你也表现得格外中意,所以……一直想着什么时候,能干脆结了这门亲事,一方面圆了那丫头的痴念,另一方面,你和晏先生也能得到白乌族的照拂,这样一来,岂不是两全其美么?”
薛岚因听闻此话,不由皱眉失笑道:“从兄这是哪门子的奇怪想法?早前在沽离镇的时候,我就同云姑娘把话说明白了,这一生,我只想和师父永远在一起,别的谁也不要,也从没想过要和哪家姑娘成亲。再说了……”
他声音一顿,约莫是想起了什么,但又不大方便开口,从枕自他眼神中隐约瞧出端倪,便忍不住追问道:“再说什么?”
“从兄打小跟着云姑娘这么多年,难道还不明白——她心里挂念的那位,根本不是我吗?”薛岚因倏而叹息道,“找个样貌相似的人来取代另一个人的位置,难道不会觉得荒唐可笑么?”
从枕当即面色一滞,略有难堪道:“这……”
“慢着。”
此话既出,不知何故牵动了在旁沉默已久的晏欺:“……你刚刚说的什么?再说一遍。”
“呃?”薛岚因回身看他,不明所以道,“师父怎么了?”
晏欺目光微动,似是若有所思道:“你说样貌相似,是在指的谁?”
薛岚因方要开口出声,从枕唯恐他一张烂嘴添油加醋,急忙赶在先前脱口解释道:“晏先生有所不知,这些旧事,都是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。遮欢那时年幼不懂事,让人拐到沽离镇里差点丢了性命,后来有幸被一位好心人捡去照料一段时间,她就从此惦记上了,这么多年不曾忘记过——而那位好心人……好巧不巧的,就和岚因兄弟容貌相似。她自己说的,我们也不知是真是假,只盼她能早日将这梦魇解除了,所以一直以来在这件事情上,没少为她花过心思。”
晏欺本不是什么爱八卦的人,但这会儿一双眼睛低低垂着,敏锐中隐透着一丝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异样情绪。薛岚因自然也没肯闲着,偏头盯他看了一阵,脑子里不禁模模糊糊的,也跟着整理规划出一点事情相关的虚幻雏形。
二十年前在沽离镇,云遮欢自称遇到了那个和薛岚因模样相近的陌生男人,但于同一个时间拐点的不同背景下,中原武林恰也处在风云动荡的最鼎盛时期——劫龙印一事彻底公开于众,而各方大小势力分别对此虎视眈眈,想方设法欲将其据为己有,最后出来致力于平息纷争的,还是一心向善的丰埃剑主秦还。
晏欺和易上闲都有提到过,当时的西北诛风门妄图控制活剑血脉来强行破印,其中带头抓捕薛岚因和另一名活剑族人的关键人物,就是诛风门的左护法闻翩鸿——但是闻翩鸿后来死了,另一名活剑族人也逃之夭夭,这条线索也就彻底断开了,可能因为时间隔得实在久远,很难有人会将两件驴唇不对马嘴的事情拼凑在一起,但只要绞尽脑汁想到那个点上了,某些盘踞在心头已久的困惑与迷茫,就会抽丝剥茧般一层一层地迎刃而解。
这是头一回,狗徒弟那颗冥顽不灵的破脑袋瓜子,比自家师父转得还要快。薛岚因转头凝向一旁面色仍是恍惚的从枕道:“从兄,我记得云姑娘当初和我说过,那人在救她之后没过多久,就被另外一大群人赶上来带走了……这些人大概是个什么样的特征,她有向你们提起过吗?”
从枕垂下眼眸,仔细回忆了好一段时间,才含含糊糊地道:“遮欢那会儿人才四岁,我们派人找着她的时候,人都已经吓不清醒了,只反复哭喊着说人来了很多,黑压压一大片,非常可怕……等等诸如此类毫无头绪的话。”说罢声音一停,又忍不住心生疑顿道:“不过……你们突然问这些旧事,又是做什么呢?”
晏欺目光一偏,从枕立刻会意过来,回头对身后迟迟站着不敢吭声的云翘道:“云翘,你先出去罢,遮欢那边还有几间屋子等着你去收拾。”
云翘应声点头,自知不宜久留于此,稍一转身,便匆匆掀开长帘退了出去。晏欺略微抬头,见人已经撑伞渐渐走得远了,方沉下声音对从枕道:“我明白你心思一向机敏过人,有些事情,你们那性子魔怔的小族长……怕是一时接受不来,但如果换成是你的话,应该能够做出最为理智的反应。”
从枕眉心紧蹙,像是意料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一般,仅是抱拳弯下腰去,一字一顿冷静地道:“晏先生但说无妨。”
晏欺微微颔首,直截了当道:“我那日在璧云城中遇见谷鹤白,曾刻意将他头上那层帷帽揭开过一次。”
从枕神色紧绷道:“……谷鹤白?”
“他的容貌,和我徒弟……相似到了一定程度。”
此话一出,从枕当场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,愣是将身旁好不容易沉住气的薛岚因都给吓得浑身一颤,险些随他一并狠狠摔坐在地。
“我的天……”他仿佛从未经历过这般荒诞无稽的说法,一时听来竟觉得非常可笑,然而事实却使他根本笑不出来,哪怕尽力想要弯一弯唇角,所做出的表情也扭曲到几乎变形,“这天底下,哪来这样巧的事情?晏先生,你、你该不会是看错了吧?”
晏欺叹道:“……我又不是瞎。”
“可这……也太荒谬了,幸好……幸好没让遮欢知道,不然难保她不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。”从枕扶额试去鬓间一缕冷汗,尤是虚惊未停道,“我真不敢相信,遮欢从小念念不忘的……会是那样一个人。也许……也许是弄错了什么,这世上,说不定还有第二个和岚因兄弟长相类似的人呢?”
薛岚因倏然闻言,不由苦苦笑道:“一个就够受了,哪还来两个三个?从兄不妨仔细想想,我们之前不是一致猜测,谷鹤白的身份背景非常特殊么?”
从枕到底人还不傻,震惊之余,也不忘稍有醒神道:“你是想说……诛风门?”如是一想,忽又觉得茅塞顿开,万千思绪亦纷纷随之接踵而至:“对啊……诛风门!谷鹤白如果曾是诛风门中人,那么杀人夺皮对他而言,也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小事!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薛岚因道,“那位多年前出手救过云姑娘的好心人……很有可能还是我哪位多年不见的亲戚,但我过往记忆有损,一样也不记得,而那个人,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,留在这世上的,只剩下一张与我模样相似的皮囊。”
从枕喉头一哽,有些艰难开口道:“照你这样的说法来看,遮欢怕是无缘再与那人相见了?”
薛岚因点头道:“她这一别,便是与人阴阳两隔,再怎么喜欢惦记,总不能一辈子奢望一张空皮囊吧?”
从枕哑然道:“可是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手中瓷勺“叮”地一声磕回碗里,晏欺起身下了躺椅,转而抬手将那窗前积灰的长帘掀开一条缝隙。
屋外雨还没停,隔着一层平坦窗台四散飞溅,大滴大滴地袭至地面,顷刻落成数粒凄冷的碎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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